再逢秋[破镜重圆] 第91章
“要不要再查下去,我尊重你的选择。”方宜盈满水光的眼眸认真地注视着他,无比郑重地说,“但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会支持你、陪着你……”
或许将往事查清是正确的选择,可她切身体会过郑淮明的痛彻心扉,不愿再用话语给他哪怕一点点压力。
方宜前倾上身,极其温柔地将男人颤栗的肩膀拢进怀里,就像他无数次对她做的那样。她将脸颊轻轻靠上去,像是在安抚一个脆弱的孩子,从上至下抚摸着他的脊背:
“郑淮明,你不会再孤单了,这辈子、下辈子……我永远都在你身边……”
如果他不愿再触碰那片溃烂的伤疤,她也下定决心,慢慢将他心中那片荒芜用篱笆围起来,悉心浇水、翻土……不期望能长出什么样漂亮的花朵,唯独愿他不再轻视、伤害自己。
雪落无声,寂静中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颤抖逐渐平静下来,方宜听见郑淮明沙哑的声音说:“好……我们一起去。”
他的小臂缓缓抬起,环在她的腰上,开始回应这个温暖的拥抱,一点、一点收紧。
方宜眼眶再一次潮湿,她轻轻重复着他的话:“好,我们一起去……”
两个人就这样久久依偎着,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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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城市儿童福利院坐落于城北郊区,几年前刚刚翻新过,两座四五层高的小楼,中间是一片操场。
郑淮明出生年份前后,郑国廷有过一个为弃婴案打官司的记录,如果想要通过人情关系抱养,这家福利院的可能性最大。
两个人收到消息赶来时,恰逢日落。昨夜薄薄的雪已经化了,几个孩子在门口踢球玩耍,欢笑声不断。
值班的陈老师约莫六十来岁,满是皱纹的脸上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温和慈祥。联系的老同学已经提前打过招呼,她耐心地询问了一些问题,带他们走进办公楼。
路上沉默,方宜有些不安,牵着郑淮明的手不自觉攥得越来越紧。
她悄悄注意着他的神情,哪怕只是咳嗽一声,都明显紧张。
郑淮明笑了一下,轻柔松开她用力到发红的指尖,转而十指相扣:“放心,我没事……”
档案室在二楼,朝南,夕阳斜斜地照进来,空气中满是纸张油墨的气息。
陈老师让他们在会客区稍作等待,背影消失在档案架后。过了十多分钟,她取出一册老旧破损的塑料夹搁在桌上。
三十多年前的登记簿,泛黄缺角的纸张上,满是岁月侵蚀的痕迹。
“前后五年的记录都在这里了,有些孩子如果是被遗弃的,年龄可能会不太准确。”
有些纸张连接处已经断页,陈老师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翻动。
那时还没有条件拍照,一页页手写的字迹早已模糊褪色,穿越漫长的时间,呈现在他们眼前。
郑淮明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对于福利院没有任何回忆,至少在五岁之前,甚至更早就离开了这里。加之这里不少孩子都是由于疾病或先天残疾被弃养,范围一再缩小。
突然,一页右下角的信息引起了注意。
这是一个送来时年仅六个月的男孩,一岁时就被登记领养。
方宜屏息,盯着陈老师的手指将档案翻到背面——
领养人的名字后,写的是完全陌生的两个字,包括电话、住址、身份证……
她失落地垂下眼,却感到身旁的呼吸声骤然加重。
郑淮明脸上全然褪去了血色,纵使夕阳的暖光将他笼罩,也无法增添半分温度。
“电话……”他的声音微不可闻,嘶哑到了极点。
横线上,与手机号并排的,还有一串短些的号码。
当年或许是为了联系,所有虚假的信息中,这串真实号码被阴差阳错地记录下来——那是郑泽出生前,他们一家三口还住在老房子里时家中的固定电话。
短短八个数字……
也是郑淮明童年时,叶婉仪教他背下的第一个电话号码,数十年过去,依旧烂熟于心。
迟来多年的真相就在眼前,方宜顾不上内心涌满的酸楚,担忧地望向他。
然而,郑淮明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那几行字,他名义上父亲年轻时留下的笔迹,像是要把它们深深地记住。
男人鸦羽般的睫毛轻垂,除了那略有紊乱的呼吸,他依旧神色温和,仿佛是一个旁观的局外人。
礼貌地道过谢,他们离开办公楼时,正遇上几个孩子在走廊上嬉闹。
“陈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包饺子啊!”
小女孩水灵灵的大眼睛充满期待。
“什么时候能放烟花?”
“去年是你点的火,今年该我啦!陈老师,今年轮到我了!”
孩子们的笑声在回荡,其中一个胆大活泼的男孩好奇地瞧着两个陌生面孔:
“你们是来陪我们过年的吗?”
“姐姐,你会包饺子吗?”
陈老师笑着解释:“平时偶尔会有义工过来,他们特别喜欢。”
这时天色已经稍暗下来,泛着淡淡的蓝色。郑淮明挺拔的身影侧立,神色隐在阴影中,让人看不真切。
“你们是专门从北川来的吧,这个点回去要赶不上年夜饭了。”陈老师慈爱道,“要是方便的话,可以留在这儿和孩子们一起吃。”
时间已经临近六点,就算现在立即赶到高铁站,搭最近的一班高铁,回到北川也要半夜了。
方宜此时才意识,今晚是阖家团圆的除夕夜。这两天经历了太多,她本以为郑淮明会想静一静,却听他温声问:“你愿意吗?”
她有些意外,点了点头。
对面一楼大厅里明亮热闹,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唯一的电视机里播放着春晚的前序准备节目,几张小圆桌上正在准备包饺子,四周围满了孩子,小到五六岁,大到十多岁都有。细看他们当中有缺少半截小腿的,有面容异常的,甚至有眼球混沌、无法视物的……
可这样的不幸对于他们来说,是每一天都要经历的。
没有父母和家人心疼,左裤腿空荡荡的小女孩看着不过七八岁,瘦瘦小小,却熟练地自己拄拐,手里还端着蘸饺子皮的水盆;双目失明的小男孩大些,他摸索着桌上的馅料,一边包饺子,一边听着节目声响,脸上还挂着笑容。
他们一进门,就被热情的孩子团团围住。
“哥哥,我来教你包饺子,我会包小兔子……”
“我的这个圆,你看,馅都要塞不下啦!”
方宜被拉着坐下,稚嫩的小手教她怎么搅馅、添水。
回过头,她远远地看见郑淮明被孩子们簇拥着,眉眼间是清浅的笑意。
或许是曾经在医院节庆做过类似的游戏,普通的饺子皮在他修长的手指间一转,就能变出各种花样,引得孩子一阵阵惊呼赞叹,抢着要他教。
在叽叽喳喳的哄闹声中,郑淮明慢条斯理地将饺子皮蘸水、翻转,再用木筷刮上漂亮的纹路,显得那样温柔、沉静。
像是感知到方宜的视线,他越过人群抬头,对她笑了一下。
入夜,福利院其他值班的工作人员也加入进来,厨房不止做了饺子,还煮了汤圆。
一锅锅热气腾腾的食物接连端上桌,孩子们吃得大快朵颐,郑淮明没有给自己盛,只端着一碗热汤轻轻抿着,目光在那些小小的身影上流连。
一整个晚上,郑淮明一如既往,和平时在医院一样,十分耐心地陪伴着孩子,甚至还答应零点陪他们放烟花。他似乎是融入了这样的氛围,会在春晚演小品时适时地笑起来,还会为孩子灵机一动的表演鼓掌。
可他越是神色平常,方宜心里就越是担心——面对这样的事,就算内心再强大的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偏偏还是那个把痛苦混了血也要往下咽的人。
十一点多时,门卫师傅提前去车里整理烟花,郑淮明也站起来一同帮忙。
过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回来,方宜以为他们搬得慢,没有多想。直到余光中,看到门卫师傅不知何时从厨房的方向走过来,她心里咯噔一声,起身朝门外跑去。
夜里漆黑寒冷,无数居民楼窗口亮着光,家家户户沉浸在团圆的喜庆中,然而,方宜跑遍了福利院的操场、后院,都没有找到郑淮明的身影。
黑夜像一只吃人的猛兽,让她愈发慌乱。
突然,透过后院铁门的栏杆,远处一个隐约的光点抓住了方宜的视线。她惴惴不安地走近,终于看清了那火光映照的侧脸——
后院面朝着一条宽阔的河流,河面黑暗无光,只有水浪时涌动,仿佛危险的无底深渊。
郑淮明一个人坐在夜色中,指尖忽明忽暗,烟雾缭绕,映照出他平静寂寥的眉眼。
方宜心跳仍有些快,缓缓走过去。
月光黯淡,长椅上散着一包刚拆封的烟,透明塑料纸还挂在烟盒上,这么短短一会儿,却已经抽得只剩两根。
“郑淮明……”
她轻声唤他的名字,心脏像被一双手攥住般酸疼。
他连她靠近都没有注意到,怔怔地闻声抬头,本能掐掉了手里的烟。
郑淮明苍白的唇角微弯,似乎想勉强对她笑一下,但没能做到。
方宜向来是不喜欢他抽烟的,此时却轻轻在他身边坐下,拿出烟盒里最后两根。指尖生疏地按动打火机,想要替他点燃。
如果这样他能好受一点……
“啪嗒、啪嗒”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黑夜中响起,寒风太过凌冽,火苗刚一闪烁,就被吹灭。
方宜有些害怕烧到手,却一次又一次尝试。
郑淮明反常地没有动作,静静注视着她。
透过那摇晃的火光中,他那只没有拿烟的左手隐在身侧,紧攥着似乎在微微颤抖。
方宜不知是不是光晃动得太厉害,搁下打火机,温热的指尖摸索着覆上去,竟摸到了一丝黏腻的潮湿。
她心脏漏跳了一拍,借着月光定睛看去,只见他手背青筋暴起,用力到几乎要将掌心攥透。青白的指缝间,沿着掌纹渗出一层鲜血。
“郑淮明,你松手——”
方宜连忙去扳,试图将自己指尖挤进去。但郑淮明的力气实在太大,她如何都掰不开。
她急得差点哭出来:“你难受跟我说好不好,你别这样伤害自己……”
在女孩带有哭腔的声音中,郑淮明的视线慢慢聚焦、清明。
可从头到脚,每一根神经都被剧烈的痛苦汲取紧缩,他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痉挛的肌肉连着整条手臂不住颤抖。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歉意,眉头微皱:“对不起……”
本是再坚持不住才躲出来,没成想还是吓到了她。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方宜眼眶红了,回想起李桂兰说的那些话,她不敢想郑淮明少年时强撑过多大的委屈,才会(oekj)连伤了自己还要对别人道歉,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对你不好,一直以来你都太辛苦了,以后心里难过你都直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