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160章
“我晓得你心中诸多顾虑,而今也不问别的——你从前说若无其余干碍,只看你自己,你自有心,至于我心……我心你早已知晓。”
他顿一顿,看向赵明枝双眸,道:“你病这一场,身虚体弱,内廷只有宫人黄门照管,另有一个弟弟,毕竟还小,比不得我便宜,不如早日定下事情,将来名正言顺,便是你一时不能搬得出来,我也好为你慢慢将养。”
他句句都只圈在二人之间,听得赵明枝全无拒绝能力,更难生拒绝之心,只是到底还是低声道:“二哥,此事不急于一时,终归要从长计议为好。”
她见裴雍眉头微蹙,便又道:“京兆府还有许多故人,又是二哥身家所在,难道置之不理?”
裴雍含笑道:“天下之大,我有手有脚,哪里不能去?难道只能守在西北一隅?”
他慢声又道:“朝中官员任久即转,我在京兆府也多年了,前日张异来西营,我同他一桌吃饭,他席间说自己出生、长大、任差地方,各不相同,可若此刻去问,老归之后,更愿意住在长大州县。”
“你若来问我,我出生、长大地方也不相同,辗转许多地方,今次来京城,只觉京城也很好,将来若有其他事情,未必不能再去他州——我本也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无论有无殿下,都不过听从差遣罢了……”
“只是,若能……心中自然又别有不同。”
说到此处,裴雍把面前茶盏轻轻推到一边,侧转过身,又倾身向前,一手扶着桌沿,一手贴着交椅扶手,问道:“陛下前次召我进宫,说要予我入枢密院——天子金口玉言,应当不会有假罢?”
赵明枝听他一番话,心中软得十分难受,只好道:“二哥莫要浑说,你又何必在此处掺和,一脚踩得进去,便是爬将上来,也要带出半身脏污。”
又道:“况且两府人人各有盘算,你我又这样身份,如若为人拿来做引,你……”
裴雍只摇头,道:“我不管旁人想法,你也不要管我,你只问自己——如若两府自有人提议,又主动为你我事情奔走,你还有无其余忧心?”
赵明枝愣了愣,实在想不通,虽觉对面人说笑,却更觉对面人不会拿这样事情说笑,只好道:“二哥,这不过眼下麻烦,还有将来……”
“那便是你我将来了。”
裴雍轻声道。
赵明枝一时发怔。
“你若点头,便是你我将来,你若摇头……”
裴雍说到此处,只把所坐交椅稍向右偏转,又俯身向前,与赵明枝平视,道:“我不想你摇头。”
赵明枝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坚定地道:“我不会摇头,也不会只叫二哥一人辛苦——只是而今形势,还需稍待几年,等局面明朗……二哥能等么?”
裴雍却做摇头,道:“我不要等。”
他此时神情已然轻松许多,声音仍旧低沉,道:“而今宫中兵多将足,我便是想来做个禁卫也不能,你既不会摇头,我便不会再等。”
赵明枝却不晓得如何才能不等。
她对裴雍自然万分信赖,只眼下朝中形势,同从前战场全不是一回事,此时欲要再问,便听门口处仪门官通报,几乎声音未落,一人已经走了进来——原是才结束了经筵的赵弘。
赵弘既来,赵明枝自然不能再说什么话,少不得派人去催卫承彦。
至于那卫承彦,他直到被黄门领到一旁偏殿坐下,面前好几个人来来往往,又不知从哪里拿了许多双不同长短大小鞋子出来帮着一一试穿,依旧有点头皮发麻。
他此时换了又换,根本不知道那新穿的鞋子舒不舒服,合不合脚,只有满脑子乱糟糟的。
因先前吓了一跳,他又有些不知所措,等回过神来,却也不觉有什么大不了的,只忍不住想:原来二哥早晓得了,可他怎么不告诉我!
这心思才一转,便又想:这样事情,便是二哥早晓得,又怎好越俎代庖来同我说,真个说了,小赵岂不尴尬?
再想:怨不得她说自家生得有些相貌,这话非但不是夸大,如今来看,反而是自谦了。
只是还想到自己回京一阵时日,在朝中所见,又想到她先前一路去往京兆府同行路上所说,心中十分可怜可敬,良久,只坐在椅子上,长长叹一口气。
他把几双鞋试来试去,又换了一身干爽衣物,想着自己耽搁这许久,外头两人始终不能开席,不知等得多着急,于是抬头挺胸,快步出得门去,不想才走到一半,便又被两名匆匆而来的小黄门截住,又拥着回了殿。
一时人齐,各自落座,赵明枝便先道:“今日只是私人请宴,我从前去京兆府,一路多得卫三哥同二哥相帮相救,先前便说总有一席,欠了这许久,终于得聚——我以茶代酒,聊敬一杯。”
她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
一旁赵弘见状,也取了面前茶盏一起站起身来。
他一向不把自己当所谓九五至尊,实在这一路走来,同这四个字也并无半点挨着的,此时跟着赵明枝向裴、卫二人道谢,又向裴雍敬茶道:“也多亏……”
他犹豫一下,也不问话,却是自作主张,跟着赵明枝一样叫法,道:“多亏裴二哥丸药同药方,才叫我阿姐好得这样快。”
裴雍将面前茶水饮了,又道:“我也要多谢殿下相救,如若神臂弓图纸落入贼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未必还有今日得胜。”
说完也敬赵弘,道:“多有陛下信用,我才能得领兵用人。”
一桌席吃了许久,赵明枝早备了几样好酒,即便却只拿清香味淡的给卫承彦,等到饭饱人足时候,他也有了三四分醉意,席间借着醉意,说自己这些年所见各地风土人情,饮食酒水,又说许多奇人异事。
他侃侃而谈,口若悬河,一道菜、一样茶、一杯酒都能说上一刻钟都不带停的,尤其听得赵弘与赵明枝都说今日只是私宴,也不知是不是想着左右要回京兆府,其实心底里也不十分以为然,便当果然是与好友并其弟弟一桌,说话、行事,全无半点拘束,畅畅快快吃了一顿。
等宴席结束,外头天色早黑,裴、卫二人一并告辞,剩得赵明枝同弟弟留在殿中。
赵弘没有喝酒,只喝了一小盏饮子,可他听得卫承彦说了许久话,此时也有些兴奋,等人走了,脸上仍旧红扑扑的,问赵明枝道:“阿姐,前次我召见裴二哥,他当日说一应听从朝廷分派——你说我若把他留在京城,入枢密院,他心中会不会不愿意的?”
赵明枝犹豫了一下,仍旧不敢轻易回话,只道:“阿姐同他二人有旧交,不好代人回话,只若我是他,留在京城,实为不智。”
赵弘抿了抿嘴,面露失望之色,唉声道:“我也晓得强人所难,只实在觉得他人品极好,人也极好,若能留在京城……”
他说到此处,也不再继续,只安安静静坐在原地,又叹一口气,也不知出什么神,半晌才道:“今日经筵时候,张相公提起裴二哥事情,说他虽得了我赐的宅子,其实没有搬进去,而今还在官驿里头暂住,想来也是不愿多留的……”
“杨中丞前次也说,最好把他二人尽数留在京中,如此,西北之困可解——可我虽蠢,也晓得不能如此,要是把人逼得恼火了,西北反而不稳。”
赵明枝便道:“未必要这样着急做法,裴雍在西北也不过十数年,我先前听口气,并不排斥朝中派员前去,只先前所差非人,又多有矛盾,才会闹得难看。”
“再等一年半载,你在朝中愈熟,有了自己信用得过的新人,不妨列选出来差遣京兆府,便同你从前所说,一年不成,十年八年,你才这样年纪,又有什么可着急的?”
赵弘闷闷地应了一声,却是道:“可是阿姐,我不想要等那样久……”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叫赵明枝听得手脚都有些发麻。
赵弘闷声又道:“我只试试,我只问一问,如若当真能成,也不用他在京城太久,一年不成,半年也好,朝中许多派系,人人有盘算,只要能有人帮着压一压,不叫他们日日拿捏我,多留一点余地……”
赵明枝没有说话。
她长长吁一口气,心头发涩,只能不去多想,却又不能不去多想。
姐弟二人正相对无言,先前送裴、卫二人出宫的黄门王署终于回来。
此人慢吞吞蹭到前头回话,说到最后,才又对赵明枝道:“好叫殿下知晓,臣送那裴节度出宫,他那随从却在宫门外守着,特地送了卷轴过来,裴节度请小的将这卷轴带进宫中,呈予殿下。”
赵明枝低头去看,果然王署手中高举一长长盒子。
她心头已经若有所感,也不叫人收起,却是伸手接过,当着赵弘的面取出其中卷轴,在一旁桌案上慢慢摊开。
那卷轴不只一份,张张上都绘了亭台楼阁、流水树木等等,却是许多图纸。
赵弘见状,虽不晓得什么回事,也不妨碍他好奇凑头来看,此时琢磨好一会,忍不住指着最上头一张左下方所写街巷名字道:“这位置好眼熟,好似先前在哪里见过……”
那王署站在后头,几度欲要开口,又咽了回去。
——能不眼熟吗?这不就是你才赐给那节度使裴雍的宅子么?
第250章 阴险
赵明枝仔细去看,那些个图纸设计各个不同,有将宅子作为花园,拆走许多房屋,又移栽草木花树,只有小小宅院,一看便是拿来赏玩院落;有计划将那宅子用来常住,少动其中布局,只画了不同家具与其余布置的;也有仅一张空白,只把现在模样誊画出来,供人添改的。
虽无多余解释,可见到这图纸,又联想方才弟弟所说,那裴雍得了宅子,并不搬进去住,此时还住在官驿,赵明枝如何会不晓得其中缘故。
他留个空宅子出来,又送许多图纸过来,分明叫她来做主,按自己喜好打点安排。
方才他才说了将有“你我将来”,而今便把这“将来”摆在她面前,当真句句不落空,字字不空许。
这样真心,这真心又如此温柔,直将人心层层轻柔包裹,赵明枝如何能做招架?
她安静原地站了好一会,脑子里空空的,好似什么也没想,又好似想了许多,才慢慢翻看过手中图纸,转头见弟弟一派轻松样子,稍一犹豫,还是让开位置,叫他走近来看,又道:“你送了那宅子给裴二哥,就在御街上头,离你我甚近,请他使人栽种几棵桃树,再种几架子葡萄,来年就能吃,种在这里如何?”
说着指向纸上一处地方。
赵弘顿时来了兴致。
他回京已经有一阵子了,对大内宫殿虽然没有逛得多熟,却早看出来处处破烂。
本就是百多年的房屋,从前也未必时时维护,又被狄人掳烧两次,根本不怎么能住人。
因他回来得仓促,只把福宁宫重新修补了下,不至于透风漏雨,至于其余地方,实在一时不能顾及。
按理天子万金之躯,而今既然回宫,一应自然要放在首位,奈何内外库尽皆亏空,赵弘日日听着三司哭穷,只恨不得饭菜都要少吃几口,哪里还有银钱去做弄旁的?
况且城中各处都是百业待兴,清路修房,砖瓦木料等物自然样样紧俏,便是工匠也全不够用,他更不能跟百姓去争抢。
此外,又有经筵时候,个个臣子今日引经,明日据典,直说天子不能玩物丧志,天子不能沉溺玩意,否则既会引得天下人有样学样,又会叫人为做奉承,四处搜刮,到最后闹得劳民伤财下场。
如此,莫说重修宫殿,便是在御花园里把原本已经不成样子的池塘重新挖出来,栽几株荷花,赵弘都只敢想一想,又往后推放几年,预备自己长大几岁,库中充盈些许再说。
但他毕竟年少,谁人小时候不爱捣鼓,此时探头来看那图纸好一会,仔仔细细比划,只说此处要种桃子,那桃必定是要大桃,小桃不如大桃肉厚,又说彼处要种葡萄,葡萄最好要紫葡萄,不要那等绿色的,紫的滋味酸甜浓厚,不像绿色只有寡淡。
又掰着手指头数好处,什么桃子春日可以看花,夏秋可以吃果,葡萄更能遮阴,还指着那图纸中间位置,嚷着说要给赵明枝也种东西。
“阿姐不是爱吃枣儿吗?我也不辛苦他倒贴,我叫王署出去买几棵好枣树……”
他说着果然转头去看王署。
后者连忙领命。
赵明枝闻言只笑,见赵弘站在桌案边上连步子都不肯挪,又看时辰实在不早,便将几张图纸给王署帮着收了,让弟弟带回福宁宫去,自己只留那光有本来宅子模样的一份。
赵弘也不全用王署,自己将正看着那一份卷起来,正束绳时候,却是忽然问道:“若那裴二哥回了京兆府,咱们也不好用他宅子罢?”
赵明枝半身靠着桌案借力,本也在卷那画轴,低头看着那绳索,过了几息,才抬头道:“那宅子空在此处也是可惜,若他回了京兆府……”
她本想接着说,若他回了京兆府,想来不介意暂借你我住着玩,也能帮他带着看守,可话未出口,也觉其中毫无道理。
自己与弟弟,难道真就缺这一处宅子了?
而那裴雍,哪里又缺人帮着看守了?
然而她话虽只说到一半,赵弘已经听懂,本来那脸十分高兴,顿时便如同被霜打了一样,“喔”了一声,同赵明枝说几句话,催她回宫休息,抱着卷轴,自己慢慢走了。
他小小一个人,身上穿的乃是素袍,前方分明还有许多人提灯开路,后头又有一行黄门跟随,不知怎的,硬是走出了孤零零感觉。
赵弘一走,赵明枝却坐在桌后,看着面前桌案上许多杯盘盏碟,兀自出神。
她早知自己心意,更知那裴二哥所想,只是还知道世事怎可能始终如意,总要忍耐一时,以眼前换将来。
可是听弟弟所说那“不想等”话语,同那二哥“不要等”何其相似,心中反复触动,难免设身处地来想。
想来想去,虽觉自私,实在也没有其余办法。
——她又怎可能舍弃弟弟。
但她自也不能叫二哥留在京城。
他虽始终说全无区别,其中隐晦,其中退让,她难道又能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