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182章
他说着说着,忽觉不对,转头一看,就见裴雍抬眸看向自己,表情似笑非笑的。
卫承彦本来的七八分酒意,一下子就被惊跑了大半,忙坐直身体,道:“我这是吃醉酒了,在说胡话呢!京中许多事情,离不开你半点,怎么能到外头胡乱跑呢!二哥,二哥,我看小赵也困了,不如这一席就吃到这里,我同你商量商量若是真的要从夔州同沅州调兵,要怎么安排才好!”
他说着,又朝赵明枝使眼色。
赵明枝见他偷偷把手边剩的一壶酒藏到背后,只装作没看见,应了几句,只说自己发困,便回去不提。
她酒量极浅,又容易上头,今晚多喝了几杯,连走路都有些踩不直,又因时辰太晚,不敢喝茶,只吃了两口解酒饮子,才洗漱妥当,就听墨香在一旁问她今晚还泡不泡暖汤。
自入冬以来,赵明枝总容易手脚冰凉,前次去了城西庄子上泡过暖汤,只觉十分有用,回来后便常常爱泡,此时想了想,还是应了。谁知她才泡了小一刻钟出来,整个人竟多了几分醉意,那醉又不是真醉,只脑子钝钝的,一点都转不动,索性慢吞吞窝进被子里,本还想问裴雍,一躺下去,不知怎的,早忘得干干净净。
***
许是半夜时分,或许更早,赵明枝睡意朦胧之间,听到身旁动静,努力睁眼去看,就见裴雍坐在床边,俯身来探自己的头。
她正觉周身热乎乎的,便滚出被子,搭着他喊二哥。
裴雍低声应了,搂着她试了温度,低低劝道:“下回吃了酒,还是不要泡暖汤了,酒水本就和血动火,时间一长,血气难免上涌,只怕明天头疼。”
赵明枝听得发倦,“嗯”了一声,眼睛已经又重新闭上。
裴雍低头给她掖了掖被子,复又起身,对外间墨香不知说了些什么,出得门外,过了好一会,端了一盏饮子进来。
饮子温凉,入口先酸后苦,涩味还极重,赵明枝尝出了味道就不肯再碰,几次想要把那碗推开,只是推之不动,便又想要去推裴雍的手。
裴雍把手稍向后躲了一下,才又凑到她面前,轻声劝道:“是解酒祛风的,你再喝一点。”
赵明枝不得已又喝了两口,又道:“又酸又苦,二哥,我不想喝了。”
她说着伸手再要推开,谁知碰到裴雍手掌,只觉冰寒异常,喃喃道:“二哥的手怎么这么冷。”
裴雍正要再劝一回,见她晕乎乎的,话说得慢,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还不忘要拉他的手想要放进怀里帮忙取暖,当真连心都像泡在糖水里一样,哪里还劝得动,只得把那碗放在一旁,低声道:“我才从外头进来,被风雪吹的,一会自己就暖了,你睡吧。”
赵明枝不肯睡,还半闭着眼睛往里头让了让,抓着裴雍道:“我给二哥暖手。”
她趁着几分醉意在此处胡乱说话,因拉不动裴雍的手,索性又蹭了出来,把脸挨到他手心处,自己被冻得一个激灵,仍不肯让开,自言自语道:“冷冰冰的。”
裴雍几次想要抽出来,又怕弄痛她,只得道:“你且松手,我刚经了雪,一身阴寒气……”
赵明枝听得“阴寒”二字,便又慢悠悠撑起身来,凑到他面前,胡乱亲他,又道:“我不怕阴寒,我才泡了暖汤,身上都是阳气……”
她晚间喝的酒名叫清泉,是果酒,此时一靠近,就带来一股甜甜果子香气,又有身上清爽香胰味,亲的时候嘴唇极软,仿佛一朵轻飘飘的云,又像一阵极轻柔的风,在裴雍脸上拂过。
裴雍根本无力去躲,先还略让一下,怕自己脸上太冷,只是被赵明枝亲了几下,动作不自觉就慢慢顿住。
赵明枝冻了两下,渐渐习惯之后,因她本就一身燥热,反而觉得冰凉凉的怪舒服,又巴着他不肯放手。
裴雍太吃这一套,索性再不躲闪,忍不住伸手托住她头颈低头用力回吻。
赵明枝被吻得晕陶陶的,气都要换过不来,带着酒意,只不肯让,更不愿意屈居人下,几次想要翻身,因气力不济,发出哼哼声音,又含含糊糊叫二哥。
她叫得急,亲得又乱,裴雍只好松了手,匆忙扯了外裳,任由她翻在自己身上。
赵明枝分明看着是占了上风,脑子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除了贴身抱着,又一通乱亲,其余一点章法也没有,只是觉得被子里热,热得她手指、脚趾都泛潮。
身下人的手和脸本来冰冰的甚是舒服,只是衣裳一解,身体却跟个暖炉一样,尤其胸膛更是热得她一点都挨不住,才贴了一会,就又想翻身下来,才翻到一半,又困又热,又酒又倦,嘴里嘟哝着“二哥”,眼睛本就闭着,此时更是连脑子也逐渐一片空白,竟是就这般睡着了。
剩下裴雍一人,把人拥在怀里,原还低头等着,等着等着,只见怀里人声音渐轻,呼吸渐匀,搂着自己的手也慢慢松了开去,方才反应过来,一时失笑。
屋外风雪正疾,隐约还能听到寒风穿过回廊、树枝,或是空旷之处发出的呼啸声,屋内却有一点微光。
裴雍抱着已经睡得安稳的赵明枝,难以形容心中陌生感觉,只有舒服与踏实。
他借着床畔一点烛光,看着赵明枝睡颜半晌,慢慢侧头,同她头脸相贴,极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第276章 番外 灰烬
赵明枝一觉醒来,天光不过半明,身旁却已经空荡荡的。
守夜的宫人听到动静,举灯过来,因见她半靠着低头看向一旁床榻,便小声道:“驸马卯时末就出门了,临行前特地吩咐,叫婢子们莫要扰了殿下安睡。”
赵明枝点了点头,正要起身,忽觉手指一凉,指尖碰到被褥里一方硬硬的东西,掀开锦被一看,是一只玉佩。
那玉佩上打了个简单的络子,拖得长长的,缠着一封书信,正躺在枕头同床榻之间,像是不小心从枕头上掉下去的。
赵明枝取来拆开一看,果然是裴雍留的。
信上只说风大雪大,卫承彦领兵在即,今日两人要去收拾些琐碎事,晚间未必能回来,又仔细叮嘱她几时要练拳,几时又要午睡,晚上不必再等云云,另又说叫厨下备了解酒汤,要她醒来后务必再喝一盏。
她收了信,洗漱吃饭过后,便去书房翻看闽州送来的文书,再比对前次叫流内铨送来的南边农官名册,有心选出几个合适人来。
各色资料堆积成山,赵明枝忙了一早上,中午就在书房小憩片刻,又接着往下翻看,等到终于告一段落,天都黑了,只觉腹中空空,便将就着对付了一顿晚饭。
伏案一天,即便她仗着年轻,也有些疲乏,靠坐着放空了片刻,刚准备回房洗漱,就见从墨香从外头匆匆进来禀报,只说宫中来了两个黄门。
侍从刚把人领了进来,当头那个黄门跪地便道:“殿下,北面有急信,陛下请您速速入宫。”
赵明枝听得北面二字,本以为是北朝来信,心中其实早有所想,只是一算时间,实在并不相干,只觉奇怪,当即使人备马套车,也顾不上旁的,换了衣服才要出门,却听外头又有人来报,竟是宫中再有使者前来传旨。
第二回 来的黄门进来便先行礼,急急道:“殿下,陛下口谕,只说外头风雪太大,请殿下等雪停了再进宫也不迟。”
赵明枝闻言出门去看,果然天中落雪又急又密,又有风声呼啸,把院中覆雪的枯树干都吹得变了形,更有折断倾倒的,一副不宜出行情形。
她知道弟弟并不是小题大做的性子,若非事急,绝不会一大早使人来召,而公主府距离大内并不远,便并不肯再等,只应了,仍旧不复停,转头便出了门。
平日里不过盏茶的路途,赵明枝一行车队冒雪走了半个多时辰。
等到得宫中,赵弘收到消息,亲自出殿来接,见赵明枝执伞而来,大氅上、头上还沾着雪花,本来想要说的话一下子就忘到了脑后,只懊恼道:“我一时竟没想起来风雪这么大……”
赵明枝摇了摇头,把伞收了递给一旁跟着赵弘出来的黄门,上前几步,拉着弟弟的手进了殿。
她才走几步,便觉出赵弘的手微微发凉,掌心还带着潮意,于是用力握了握,侧头低声问道:“怎么啦?”
赵弘定了定神,正要说话,回转过头,却见此时公主府的从人才由后头喘着气追了上来,去接那黄门拿的伞,于是又闭了嘴,拉着赵明枝向前几步进了殿,复才低声道:“阿姊,北面来了信,赵……太上皇,太上皇坠马没了!”
赵明枝登时站定,一下子竟是没能反应过来。
赵弘接着道:“北面沿途接连大雪,断了来往道路,使团还在半路,都还没能进兴庆府……”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奇怪的茫然,又带着解脱的侥幸。
赵明枝慢慢呼出一口长气,问道:“怎么回事?是哪一天坠的马?”
赵弘回头看向一旁。
赵明枝这才发现殿中站着三人。
当头那个立刻回道:“太上皇是上个月十三坠的马,下官虽然快马加鞭,奈何被北朝借故扣了多日,沿途又风雪不断,道路难通,是以此时才来得及回来报信。”
赵明枝转向此人,问道:“好端端的,太上皇怎么会坠马?”
那人犹豫了片刻,咬牙道:“听崔官人说,那天本来扫过雪,可不知怎么的,门口有一小片地方结了冰,原本有土盖着看不到,偏就这么巧,太上皇御驾刚好打那地方经过,那马滑了蹄子受了惊,他没有防备,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没有大夫诊治吗?”
“风雪太大,路上不好走,虽是叫了大夫,等到一来一回,大半个时辰都过去了,那大夫还在下马时候跌了一跤,头破血流的,人当场就晕了过去,腿也断了,只好又另寻了新的大夫来,再等新大夫到了,太上皇人已经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他一副如丧考妣模样,嘴巴却是一刻也不停:“兴庆府听说之后,立时派了府中名医来看,人才进帐,太上皇就咽了气,再想诊治已经来不及了——说是跌下来时候撞伤了脏腑,其实早就一肚子全是血……”
见他答得实在细致,赵明枝不免问道:“你在一旁亲眼所见,还是听人说的?”
“太上皇坠马时候,是崔官人在一旁服侍,小的不在跟前,不过坠马之事乃是许多人亲眼所见,断断没有作假的!”那人忙道。
“太上皇弓马娴熟,就算惊了马,也自有应对之法,怎么会从马上摔下来?”
“此事下官实在不晓,只听得旁人多有议论,因说前一晚帐中收到了信,晓得朝中将要派遣使团来赎,太上皇心中高兴,正巧廖官人头一阵得了南边的仙醇酒,连忙拿来奉了上,当晚太上皇就邀了左右宴饮,又诗又酒的,闹到三更天才歇下,谁知隔天早上来了人,说北朝太后有旨召见。”
“刚出门没多久,就坠了马。”
那人说到此处,顿了顿,才又道:“北朝惯来气焰嚣张,来人也是反复催促,帐中人人都怕去得晚了,会招致不满,引发什么坏事,况且回京在即,都不愿再生事端,是以太上皇虽然酒意未消,还是出门了,走路时候腿脚都还有点打晃……”
“若要追究其中缘故,只怕还是北朝催得太急,才有这样祸事!”
……
报信的人一离开,见左右没有外人,赵弘便对着赵明枝道:“阿姐,这人走得这样突然,里头会不会有什么旁的缘故啊?”
赵明枝道:“使团都不曾进得兴庆府,不管什么缘故,都与我朝无干,只要把收尾收拾妥当,其余琐碎慢慢再查也不迟。”
生死大事,何况死的还是太上皇。
而今大晋不比从前,北朝也不复从前,哪怕只是做出个姿态而已,也不能就此善罢甘休。
赵弘点了点头,面上却露出些微害臊模样,低声道:“我先前同个没头苍蝇似的,不知怎的,阿姐来了,脑子倒像回来了些——先还叫了人去召两府入宫,只是风雪太大,也不知道他们几时能到……”
赵明枝忽的一怔,转头去看了看角落漏刻,道:“向来事多,马上就要宫禁,大半夜的,两府冒雪进宫,给外头人看在眼里,只怕会传出风言风语。”
赵弘顿时醒悟,忙使人出宫去追先前旨意。
……
太上皇坠马而死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引得朝野间一片哗然。
两府争执了半日,才勉强定下来遣使北上,令今次北上使团与北朝商议如何扶灵回京,至于在何处停灵,又在哪里造墓,还要等迎灵回来之后,再看太上皇从前有无交代,左右近侍又有无密旨。
吵了一整天,好容易散了会,张异只觉心力交瘁。
他从垂拱殿中走出来,被外边寒风一吹,简直头晕脑胀,下意识缩了缩头,却见拐角处一人站在那里,竟是杨廷。
后者等他上前,没有说话,只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回头。
张异定睛一看,只见其余人尽皆出了门,唯有两个留在其中,却是裴雍同孙崇。
两人立于天子案前,另又有公主赵明枝坐在帘后,显然还在议事。
随着侍从把殿门关上,里头景象再不复见,张异站在原地,一颗心却是慢慢地沉了下去。
天子年岁太小,尚不能分辨道理好坏,况且早先入为主,性格又执拗,若是拿太上皇远远压着,虽不好回朝,也能作为制衡。
眼下人死在兴庆府,虽说也是绝了后患,但福祸相依,日后想要拿捏这个小的,却是更不容易了。
更麻烦的是,这些日子以来自己跳得太高,声音太大,只怕早为这姐弟二人记恨。
张异心中烦闷,面上却是不露声色,朝着杨廷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只朝前而行。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杨廷忽然道:“前一阵子邓、均二州送了刑狱案上来,听得提刑司私下议论,说是殿下压着一直不放,不仅如此,还下令叫两州府衙把一年以来所有要案宗卷全数封存,等开了春,便要安排人去巡检,你知道其中是什么缘故么?”
张异一下子来了精神,笑了笑,只道:“提刑司的事情怎的跑来问我了?便是不去问邓晟,也当有其余人可问,我一个枢密院的,又如何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