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153章
第240章 回返
在人人都被敲过竹杠之后,殿中气氛都有点凝重起来。
赵明枝置若罔闻,却是让黄门誊抄妥当之后,又请诸位官人一一签字确认,若非画押实在难看,甚至还想当场就拿红泥出来,请他们逐个留下手印。
要知道当殿同意,事后反复琢磨,又做反悔的事,又不是只有从前皇帝做得出来?
一时签字完毕,便再无人去提什么内库空虚,唯恐屏风后公主想一出是一出,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而赵弘拿着那一叠诸位大臣认领的出借金银、丝绢、酒水、粮谷等等文书,翻了又翻,又在心中默默去计算累加数字,只觉殿中这许多人,从未如此顺眼起来。
不过他到底知道事情不可逼迫太过,过了把瘾,便先将面前东西放到一旁,本欲开口,犹豫一下,还是转头看向赵明枝,得了对方点头,之后,方才道:“三军犒赏当要再行增添,张卿,今次北面将帅只给这样考功,是否太过简慢?”
他单点张异,张异却正等天子来问,上前道:“启奏陛下,今次考功,乃是枢密院仔细斟酌而为,方方面面都要平衡考量,复土自然是大功劳,可凡事不能只看表,还要看里,前线北面虽侥幸得胜,其中难道只三军之功,自有天子信任放权、仁德泽被,才使得将士上下用力,百姓**,又有朝中补给得当,转运得力,否则又如何能胜?”
他顿一顿,又道:“至于那裴雍,本来年轻,资历又尚浅,今次能得晋身枢密院,已是看在其人功劳卓异份上,特意拔擢,否则以他从前行事,今次实乃戴罪立功,不追过去罪行便已是陛下万分宽容了。”
说完裴雍,他又提及几名西军将领去向,按着两府安排,虽都有升职,却是东南西北,任在各方:“京兆府本为朝廷心腹之患,往日难做插手,毕竟君王率土,岂能自成一派?既然况且官员本有任满迁转惯例,一防官吏上下勾结,难道旁人尽皆遵守,京兆府上下便不能了?”
张异所言,乍然一听,好似甚是有理。
官员迁任本是制度,要是扎根一地太久,极易尾大不掉。
京兆府中官员任免从来自专,朝廷难以插手,也因如此,转运副使钱纲被杀一事后,因难以追究其中真正缘故,也无力惩罚,最后只好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如今枢密院要借由北面大胜将裴雍调入京城,又调任西军将领,以此打散京兆府一脉,其实也是应有之举。
赵弘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听得张异如是说,不禁低头思索,只是总觉得其中有些不对。
张异一时又道:“若说简薄,金银赏赐之外,还特为那厉衍加爵、晋阶,又将此人调入京中——如此高升,难道还不能满意。”
“如若西军复回西北,又挟有大功,今后朝中如何去管?那裴雍本就权高势重,又据有地利,如若不早做筹谋,日后怎生得了?”
张异若说其他倒还罢了,可他一提到厉衍,赵弘便察觉出其中差异来,翻开手边一本书册其中一页,仔细核对两遍,复才皱眉道:“崇宁三年时候,张卿也在枢密院么?”
张异愣了一下,点头应是。
“阎得景开边河湟,两府可不是这么赏赐的——那时候金银之外,赐给阎得景田地,另加爵位,家中父母妻子各有赏赐,连三个孙儿都给了荫补,至于追封祖先更不必提,其人也得入枢密院中,直任枢密使……”
眼看赵弘竟是翻起了旧账,还翻得如此娴熟,不独张异,便是殿中其余臣子都颇有些不适起来。
张异道:“殿下所说不假,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崇宁三年时候江南丰收,也不曾有岁币之说,而河湟新得沃土无数……”
他连着数了阎得景几重功劳,最后又道:“况且阎相公三任三地,外放一方,再回京城入两府,不管资历、能力,都足能胜任,两者自不可同日而语。”
“另有一桩,那裴雍、厉衍二人皆无父母兄弟在,也无家室子女……”
他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什么,忽的顿了顿,过了一息,才又道:“便是欲要加封也不能——不过追封其二人父母,倒是并非不可。”
事事反驳,未免过分明显,这等惠而不费的事情,张异自然愿意顺水推舟。
赵弘看了看殿中众人反应。
人一旦生出成见,就很难更改。
他本就对张异方才所说就抱有十分狐疑,眼下听他如此分辨,那狐疑便转为十二分的不信,当即问道:“就因为他二人父母兄弟不在,也无家室,其余东西就能尽皆不赏?”
不等人回话,他便又翻着手中宗卷示例,其中既有本朝,也有前朝,其中不乏同样情况的,但彼时所得赏赐与今次京兆府相比的,当真差异太大。
赵弘一一举例,殿中人人安静,半晌,倒是杨廷率先站了出来,慢声道:“陛下,抗敌复土,裴雍自是难得功劳,但京兆府素来自成一体,不从朝廷号令也是事实,如若不稍加惩治,只一味封赏,朝中秩序何在?眼下交趾、河湟藩部俱有蠢蠢欲动之势,蜀地也多次生乱,另有广南东西二路,荆湖两路也有流民同乱匪举事,未尝安宁片刻,一旦为人看在眼里,有样学样,各地各为割据……”
他声音甚是郑重:“眼下正当艰难之时,不是不能重赏,而是不好重赏,殿下向来厚待臣下,世人皆知,况且雷霆雨露,全为君恩,岂能由为臣者挑剔?那裴雍从前所行多有罪错,陛下不做追究已是宽宏大量,此人但凡还有丝毫忠义之心,便当感怀君恩,若是心怀不轨,哪怕施恩再重,也一般无用。”
有了杨廷助阵,张异精神更为振奋,肃容道:“臣附议!况且我朝连年战事,百姓流离,庄稼不时,正当借机休养生息,可一旦重赏,叫武将误以为尚武是朝中风向,为立军功不惜妄开边衅,或擅挑民意,如此风气,朝廷如何承受?难道应当?”
他稍停一息,又道:“便似杨中丞所言,那裴雍要是还有忠义之心,便不当为眼前浮利所动,应要体会君心才是。”
难得两府一文一武最为权重二人一搭一唱起了基调,其余人如何会做半点异调,自然无不附和。
然而赵弘总觉得不是这个道理,忍不住气道:“难道因为怕今后还没影子的事情,叫眼下功臣不能得奖赏?如此做法,其余武将又当如何看待?将来再遇战事,哪个将士肯用命?!”
“张卿,你从前在大名府领兵时候不也为下属请功,当初怎的不是这样说法?!”
他早有准备,此时特地将命人从库房中寻出来的张异从前厚厚一摞奏章挪了出来。
然而对面人立在阶下,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当即道:“陛下圣明,只此一时,彼一时——况且臣为戍边将士请功,对自身微末所得向来并不在意,臣并无卓异之处,只一片忠君之心……”
赵弘哪里想到张异会如此嘴硬,偏又寻出这样理由。
此人确实没有为自己请功,可世上又哪里有为自己请功的道理?况且哪怕不用他说半句话,当时朝中仍是彭相公主事,又如何会叫自己门下有功不得赏?
他心中实在气愤,又兼不服,只是抬起头来,就见前次张异欲要以头抢之的柱子还在一旁,上头虽无血迹,兀自立得十分稳固,可撞柱当时混乱场景却是历历在目。
赵弘虽然做皇帝不到一载,年岁也小,许多事情弄不懂,却晓得眼下再无一个宗茂、宗骨能死,也无狄人大军能破,再追问下去,这一位张相公要是再说出一句“天日昭昭”来,场面会更为难看。
他只得恨恨然闭上了嘴,唯恐一张口,便要说出难听话来,又忍不住再去看前方屏风。
赵明枝早知弟弟脾气,也不叫众人在此处耽搁,只道:“今次大军得胜,当要好生厚赏,不能薄待了功臣,还请枢密院再做斟酌。”
这样一份赏赐拟出来,本就是等着同天子讨价还价的,殿中众臣各自领命应是,便不再多言,依次退下。
而赵弘本以为还要纠缠,不想众人答应得如此爽快,只觉茫然,等人走了,忍不住问赵明枝道:“阿姐,先前不是说今次赏赐已经极厚,不能再加,怎的一下子全变了样子?”
赵明枝直言道:“这样赏赐,难道张异不晓得过分简薄?不过拿来试探而已——你当他当真愿意把裴雍、厉衍二人留在京中?”
“要是那裴雍真入枢密院,与其平起平坐,纵使其人在京中根基尚浅,一则正当青壮之年,二则挟功晋身,正值风势之上,另还有天子信用,难道张异全无芥蒂?”
赵弘似懂非懂,听得赵明枝如此说,忍不住忧心忡忡,问道:“那他今次做什么还要主动让裴雍入枢密院?”
赵明枝指着他手中文书道:“按枢密院所呈安排,京兆府今次带兵将帅升迁之后,俱是由西北派遣各方,只裴、厉二人调任京城,却又解释兵权,如若你是他二人之一,得了这样‘赏赐’,会怎的想?”
赵弘一下子想到了自己所读史书中许多故事,顿时脸色都有些发白,不禁脱口问道:“不会是想要逼京兆府骑兵造反罢!”
赵明枝愣了愣,道:“倒也不至于到这样地步。”
又道:“只是这样封赏,必定不能得过,又要再做改动,一拖二拖,等到裴雍回京——也就这几日事情,少不得得知消息,届时正好以此为引,说不得既能叫人回京兆府,不占枢密院位置,他还能再自家卖一个人情出去。”
赵弘半晌未曾言语,手中还捏着那写满了封赏的折子,好似低头细看,却是暗自长长吁了口气。
他只恨自己学得太慢,又太过迟钝,许多东西哪怕阿姐掰碎了喂,也不能掌握多少,然则实在又不知如何是好,好似每每十分努力,最后也无甚作用。
但他此时已经不肯再把妄自菲薄话语说出口来,因知只会叫阿姐分心安慰。
走神了好一会,赵弘才终于开口问道:“阿姐,你说裴雍最后有可能会留在京城么?”
赵明枝干脆摇头道:“我也不知。”
“如若他真能留在京中,进枢密院就好了。”赵弘也觉得自己有点异想天开,只得接着叹了一口气,“我原想着如若中书不舍得给太重封赏,我再自家贴补一点,同他坦白说清,日后再做补偿,可眼下做得如此难看,我再如何补贴又有什么用处?”
又道:“况且我昨夜再想——今日功劳,来日再补,早已不是同样事情,叫人看了只会笑话我这个当皇帝的做事做人小气,毫无人君之相……”
见弟弟如此焦虑,赵明枝无奈之余,确实无法,只得道:“你既有如此想法,也无甚东西可给,不如同他说罢。”
她顿了顿,看着对面弟弟脸上惊讶表情,又道:“左右也无甚可给的——当日我去京兆府劝他带兵北上,也未做什么许诺,其人所图如若金银赏赐,如若升官加爵,又岂会有如此行事?与其在此处猜测,将来胡乱许之,到不如两相说个明白。”
“你旁的没有,只一片天子心意,先前晓得做药送药,今日胡乱做些什么,与他做礼便是。”
赵弘一时抬头,竟是有些发怔,心道怎能如此直白,然而把这许多话在心中咂摸半晌,好似也再无其余更好办法,当下捏着那文书,许久没有说话,竟是一副痴了模样。
且不说姐弟二人此处如何商议,两府上下又有何等计算,莫说杨廷、张异等人,便是那吕贤章在京都府衙之中,忙碌之余,也忍不住暗暗数点起日子来。
不等枢密院中议定封赏,才过端午,滑州方向便传来信报,前线大军已然应诏回返,抵京就在三五日内。
第241章 目光
果然如同赵明枝料想那般,直到裴雍回朝,枢密院也没有把三军赏赐定下来,不是这里不当,便是那里不足,再如何催问,还是不能完成。
按着惯例,大军在城西扎营,等到钦天监择了吉时,赵弘坚决要自出城门相迎,以示天子重视。
于是宫中又匆忙准备御辇仪仗,钦天监再择吉日吉时,耽耽搁搁又等了两日。
这日一早,当赵弘坐在御辇之上时候,先还有些激动,然而天子仪仗走得本就十分慢,眼下正要立夏,先前接连大雨,便是前一晚上也暴雨如注,直至天亮才渐渐收住,不过半个多时辰,却是忽的烈日破云而出,当空自照,于是水汽蒸腾,叫人行在路上,犹如在那蒸笼之中。
赵明枝坐在后头车辇之上,只觉道路颠簸,行了一个多时辰也未曾出城,周身已是一身热汗,衣衫贴住皮肤,黏黏糊糊,十分不舒服。
她所乘车厢当中垫了厚厚毛毡,车窗又开得大,本以为会有些微凉风,只速度实在太慢,太阳又太大,外头仪仗又围得紧,并无一点风吹进来,只叫人觉得十分憋闷。
也不知是休息不够,还是旁的缘故,赵明枝这一向脑袋都有些晕沉沉的,今日被车一晃,胸口发闷,更为想吐,只是想到前头玉辂之上的弟弟,隔着重重纱幕,虽看不清其中模样,也能想到彼处也当热得厉害,况且御辇华丽有余,舒适不足。
她本不想折腾,犹豫几息,还是招来身旁宫人问道:“且去寻人问问今次有无备冰块,为陛下送些冰块过去,天时太热,小心过了暑气。”
那宫人领命,开了车门与前头黄门说了,片刻之后,却是传回话来,只说连日暴雨,地面涨水甚高,泡毁了京郊几处大冰窖,前几日雨水多,不用冰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曾想今日一下子就热成了这样,实在仓促之间,不好准备。
赵明枝便遣人去前头取用凉井水并解暑汤饮子给弟弟送去。
赵弘一身礼服,层层叠叠,一身都热,纵使得了那凉井水,也不好脱了衣衫,只能擦洗一下脸,又泡洗双手稍作缓和。
小儿大多体热,赵弘虽病多身弱,此时也早一身大汗。
他再难捱,毕竟心中期待,那难捱也勉强能忍,后头队列之中的诸位大臣就全不是一码事了。
顶着这样烈日出城,许多官员热得难受,各自交头接耳,少不得抱怨几句。
而张异站在前头正中,虽然不曾开口,脸色却是一样的难看。
自打前次在垂拱殿中心口翻闷,他就一直不怎的舒服,随后寻大夫看了几回,也都开些太平方子,个个叫他平心静气,少躁少怒。
可身处今日地位,朝堂又是如今情状,他又如何可能少躁少怒?
今日一路前行,也无多少树木遮阴,仪仗也难以遮挡,太阳晒在头冠之处,汗水涟涟,至于颈项、脊背往下,更是湿得难受。
如若是为了祭天或其余重要节礼也就罢了,而今却仅仅只为迎接裴雍一行,叫他如何不心火翻滚?
眼见前方便是早早设好的迎接之处,看到事先搭好的遮蔽棚子,张异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得远远一阵欢呼声。
那声音犹如隔山,隐隐绰绰,可实在巨大,又好似撼山,不知多少人齐齐叫喊才有如此声势,刚开始还零零落落,继而越发整齐,其势十分骇人。
他是领过兵的,自然不会为这点事情大惊小怪,却还是难免眯着眼睛远远眺望,却见金明池畔高台之处,另有原本琼林苑内,不知多少百姓攀爬站立,口中呼喝。
天子出巡,自然要清扫街道,也不能叫百姓靠得太近,除却做了隔档,街道两旁还有京都府衙打各处抽调而来的巡兵拦着。
京中百姓不能凑近看,可这样热闹,谁人又肯放弃,于是离迎接地方不算远,又正好于春夏之时开放的金明池同隔壁的琼林苑便成了人群集聚之地,一时拥堵成患。
循着他们头脸所对望去,不是宰执方向,甚至不是天子仪仗方向,而是蜿蜒而来,举着旗帜的还朝军士。
隔得这样远,分明半点看不清,那无数连绵人群也只有模糊一团,可极为奇怪的,张异总觉得自己好像能看到那些个百姓面上热切表情。
“酷暑如此,听闻前日南熏门外都热倒了十余个,京都府衙还要支使那些个百姓出来相迎,也不怕闹出乱子来!”群臣之中,不知谁人嘟哝了一句。
张异没有说话,回过头,看向了声音发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