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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柔 第154章

天子仪仗甚大,又有许多官员挡着,行进之中,一时都见不到那人头脸,但看左右位置也能估出个大概来。
原是个武将。
这话语之中究竟多少真正担心百姓,又有多少酸味,虽不曾凑近去闻,张异以己相度,也能品得出来。
但此人话音已落,却是许久没有回应的。
今次晋军大胜,莫说数十年来,便是百年以来也是空前。
眼见岁币有可能免除,狄人又被撵走,或许怕越后一二十载北面边境都能稍为安稳,流民能回乡,百姓不至于失所,寻常人又能回到从前日子,或种田,或撑船,或担货,或得雇,总能有个讨生计糊口的机会。
立下如此功劳的将士回朝,京城上下从得知消息那一日起,便各自欢欣雀跃起来,有那茶肆特地在门外招牌处挂了彩布免兵士茶水钱的,也有流民凑了各自瓜果蔬菜,特去衙门询问如何才能自治一席,送与新回军士的,便是许多大酒楼也放出话来,一旦军队回京,入本店中饮食能另得酒水相送。
如此场面,这样氛围,又岂用京都府衙支使组织?
若非禁卫拦着,光是自发的百姓都能把这街道两旁填满了。
那吕贤章,恐怕还恨不得百姓莫要出城聚集,叫他难以维持场面!
这样摆在面前的浅显道理,说话之人又岂会不懂。
但凯旋得归,百姓簇拥,天子相迎,如此待遇,谁人又能不眼热?
就连几乎站在最前的张异,都不免牙齿有点发酸起来。
随着仪仗一路向前,终于慢慢停下,所设棚帐之处,围拦军士之外,无数百姓拥挤,比肩继踵,夹道而观。
得了礼官通传,赵弘匆匆擦了头脸处的汗水,又紧了紧颈项处早已湿透衣襟,迈步下了玉辂。
帘幕一动,天子一露头,根本无需人组织,哪怕根本看不到更看不清,已是有无数山呼声。
那声音由近而远,先是近处夹道百姓,进而蔓延开来,乃至金明池畔、琼林苑内,或是更远处不能看见此处位置,都有无数声音应和。
听得这山呼声音,同平日里上朝时候官员们例行礼仪全不一样,也不同从前任何时候,激动、欢欣,更有极浓期盼意味,其中多少情绪,或许连此刻正簇拥叫喊的百姓都未必全知,赵弘身在其中,却是一时震撼,竟有几息不能行动。
他仿佛又回到了由城外进京那一日,只觉心潮澎湃,忍不住回转过头,四处环视半晌,才寻得公主车辇位置。
赵明枝也下得车厢,见得弟弟视线,只一笑,微微扬起下巴,示意对方向前。
赵弘踌躇半晌,站在原地稍作转身,又将右手伸向赵明枝方向,其中意思甚是直白。
赵明枝却是只做摇头,仍旧微笑,再度扬首鼓励。
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赵弘深深吸了口气,转回头去,迈步向前。
遮棚之外,早有将士列队而立,赵弘从留出的道路当中一路往前。
左右都是还朝军士,他只怕自己做得不好,连走路时候都端着腰背,先前还半点不觉得,此刻被人群环围,却是忍不住懊悔没有早早嘱咐人给自己所着赤靴增厚几分,以免显得这天子过分稚嫩矮小,几乎要忍不住转头去寻赵明枝。
不过短短一截路,无数混乱念头在赵弘脑中纷纷闪过,几如一团浆糊,令他耳朵几乎不能分辨身旁声音,又往前走了十余步,才忽然醒见人群当中有一处砖木垒成的高台。
此刻阶下站着十余人,个个身着薄甲。
赵弘一眼望去,目光几乎立时就被立在最当头那一个攫住。
正是裴雍。
他本就身材高大,此时又身着甲胄,比起先前所见时候更为整肃,令人望之不敢擅动。
双方只在蔡州时候相处过短短时日,但不知为何,或许对方言少行多,也或许对方不急不迫,更或许是对方从来态度那样平正,俨然就是他读过无数史书中那些忠臣良将化身,叫赵弘极轻易便将信任交付出去。
“裴卿!”
双方还隔着一二十步路,赵弘已经下意识开口叫道。
对方显然也有些意外于赵弘此刻叫唤,却是立刻反应过来,几步向前,躬身就要行礼。
此时此刻,赵弘耳畔分明无声,那本来仿佛隔着的一层笼罩却是刹那间如潮水般退去,叫他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蓦地便脑清目明起来。
他几乎是跑也似的大步向前。
赵弘不过九岁,腿短步小,如此动作,其实有些急促,可周围却无一人理会,只是看着裴雍动作,纷纷跟着行礼。
于是场地之中,也无人指挥,随着军士们行礼,那山呼声不但未停,反而愈加高声起来,只是距离稍远,才不至于震耳欲聋。
赵弘急忙伸出手去,把住对面裴雍手臂,妄图以自身力气将其架起,口中则是急忙叫道:“裴卿不必多礼!”
然而他本来力小,又如何能擎得动着甲裴雍,一时半身竟被带得弓腰,足下更是站立不稳,原以为就要就此踉跄,不想那裴雍慢慢起身,那左手好似也没有使力,只略微调整方向,便给了一个柔和托起,叫他重新站稳身形。
“陛下,台上备有酒水。”
裴雍口中轻声说着,右手已是做出指引动作。
赵弘莫名地就心中踏实起来,也不放开自己握住的裴雍那一只臂膀,把着他便一并上台。
众人站立之处,说是高台,其实也不过七八阶,如此高度,正好叫台下军士看清台上动作,只见一君一将,一搭一扶,把臂而行,也说不清究竟是谁人搭,谁人扶,只就这般径直走到中间桌案地方。
等数十名今次功劳卓异的将士先后登台,更有黄门捧出酒水分发,赵弘才放开裴雍臂膀,端起一旁王署托盘中酒杯,却是不先自饮,而是送到裴雍面前,等后者接过,又自行取了另一名黄门手中酒盏。
随着台下所立官员、军士人人手中分得酒盏,赵弘才高举手中酒水,大声道:“朕以此杯,敬与九泉之下,曾护国卫土,捍卫我大晋江山的将士!”
虽是早早就在心中打过无数次腹稿,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讲话说出之时,赵弘仍有些声音发颤,一面说着,一面将双手捧那杯盏,由左而右,倒于桌案前方地上。
一时酒香四溢。
满场分得了酒水,本要同敬而饮的兵将文武俱都停住,其实听得到赵弘声音的不过小小一圈,可人人鸦雀无声,仿佛自己已经听到他所言。
赵弘倒完一盏,等一旁黄门上得前来帮着斟满一盏,才再度高举道:“朕以此杯,敬与我大晋屈死百姓亡魂!”
两盏酒倾倒完毕,他也不用旁人上手,自行拿了酒壶,满斟第三盏,这一回更大声道:“朕以此杯,敬赠诸位将士!无有诸君,朕无以立足于此,京城百姓无以立足于此,天下百姓无以立足于此!!”
他口中说着,头脸先看对面裴雍,将那手中酒盏与对面人一碰,复才高举酒水,四面环敬,一饮而尽。
而随着赵弘言语动作,台上众兵先还发愣,各自眼睛发红,竟是慢了几息未有反应,半晌,才跟着饮尽手中酒水。
赵弘饮酒之后,却是下意识偏转过身,看向不远处文武站立方向,目光左右逡巡。
而同他动作仿佛,那裴雍饮尽杯中酒水,已然早一步微微侧过身去,看向文武站立之侧。
彼处,赵明枝直身而立,似是若有所感。
她手中仍擎酒杯,未曾得见弟弟转身,便当先碰上裴雍视线。
两人目光相触许久。
第242章 敬酒
裴雍手中同样举杯,那酒杯本该是天子所用,形制更大,份量更重,被赵弘强送到他手中,是以推拒不能,此时举在手上良久,竟是忘了放下。
直至一旁黄门上前举了托盘,他才微微垂眸,等将那酒杯顺手放回,又随着众人一并回身行礼谢恩,一应流程做完,却又不禁抬眼再看,彼处哪里还有什么赵明枝,唯有微风拂过,公主车辇外帘帐紧紧闭着,随风轻轻而动。
裴雍心中一时怅然,但那怅然之中,又有些微难言酸胀。
他兀自出神,一旁站的却是卫承彦。
后者一人留在京中,心中早有无数话要问,只这样场合,哪里又方便说话,自是忍不住反复看向自家二哥,谁知对方丝毫不做理会不说,还老往台下去看。
卫承彦不敢出声,几度随其视线打量,偏生到底两人离了二三身位,外头又是万千人头,如何找得到裴雍看的那一个,又兼此时情况,连原地打转都不行,只好心里先十万个“你做甚哇”问了百万遍,但凡谁钻个头进那肚子,都能听得里头哇哇乱响。
天子出城相迎,自有许多仪礼要求。
赵弘按着礼官所言一一做完,便为人带领,依序巡视高台上下兵士。
他才走几步,见得一众人拜在地上,实在也不知道此时当要如何说、又如何做才能最好,想到赵明枝先前所言,犹豫片刻,还是转头去对后头人道:“裴卿。”
等回过头,又踌躇看向面前那一名将士。
裴雍微微一怔,很快上前,也不用赵弘再做交代,便指着行礼那人介绍道:“此人名唤薛小柚,原是京畿祥符县人,今年三十有四,应募进得护城军不过半载,年初京城守卫之时,他迎投石而上,一人向城下倾倒桐油二十余桶,手、脸皆伤亦未尝后退,其后随臣追击狄人,一人当先冲进狄人阵仗,奋力搏击,杀贼八人……”
随着裴雍介绍,那本来就十分紧张,只会跪拜在地的薛小柚,却是一时忘记先前听了不知多少回的嘱咐,忍不住抬起头来,眼眶更是发红,嘴唇也发颤,欲要应话,又不敢出声,更不知应答什么才好。
赵弘早听得激动不已,转头去寻王署,见对方手中空空,复又看向不远处托盘黄门,招手示意,亲取了其上酒杯,又倒酒水,自送到那薛小柚面前,道:“朕代京城百姓、北地流民敬你一盏!多得你等勇武忠义,才有我大晋得胜今日!”
薛小柚连着吞咽几口口水,急急将两边手掌渗出来的汗水往身上蹭,只那一身甲胄实在擦不干净,是以接那酒盏时候一个不稳,竟是撒出去小半,心中不知含着多少可惜懊悔,先将那酒水一口吞了,再把酒盏翻转,可此时自家还是不知说什么,只会拜在地上,眼眶更热,泪水早已糊了满眼,良久,才晓得说一声“俺……臣谢皇上赏赐!”
而裴雍等赵弘一番勉励说完,却是轻轻一搭那薛小柚肩膀,才继续往前。
他逐个介绍台上将士,无论来历、功劳,俱都说得清清楚楚,用词简单明了,更无半点高低上下区别,犹如自己也是寻常兵士一员,至于赵弘,好似也是众人同营袍泽,同心同德,能以背腹相托。
赵弘一下子对上这许多人,本来陌生得很,虽然早得了诸人花名册,也早在心中想了说法,只是临到此时,却觉说来实在生硬。
但此刻他得了裴雍引荐,不觉得自己是在做什么干巴巴流程,倒是犹如认识一个个活生生面孔,再开口时候便全无先前尴尬,甚至不用多言,只郑而重之为人斟一满盏酒水,勉励一二话语,但全数出自本心,反而更为坦然。
大晋战火多年,原本各地官员轮转之前先要进京陛见天子的制度早已名存实亡,况且那等能入京陛见的,哪个不是宦海浮沉之辈,至于日日得见的两府官员,更是不必再说。
但这次因为赵明枝特地交代,挑选出来的以下阶军官、士卒为多。
众人何曾料想自己能见天子,从来说仗义多为屠狗辈,如此说法,其实未必没有道理。
行伍兵卒,做事、对人,许多都不会多有思量,全凭一腔感情,便是所谓你如何对我,我便如何对你。
眼下赵弘如此面见,字句虽少,偏他是个小儿,其中真诚之心,真挚态度,叫那些个哪怕乡野、村镇出来的也能尽数感受,无论先前如何被上官交代要注意礼仪规矩,此刻或多或少也不能自持起来,有话也说不囫囵的,有紧张寡言,只会诺诺应是磕头的,便是涕泪横流的也不在少数。
而赵弘本来忐忑紧张,得了裴雍在前已是消散不少,见得兵卒们如此反应,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
等到台上人悉数见完,他行到台下,却见当前一排当中,有三四人身形甚矮,比起左右低了一个头还多,简直一个“凹”字,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裴雍见状,特地以手做掌,指向那几人,先说众人姓名,又说籍贯、来历,最后道:“这几位俱是朝中征召役夫,今次一路由邓州出发,先到京城,至于徐州,又往大名府、太原等地,沿途多有艰难,甚至中途遇得狄人左翼拦击,却是未曾逃散一人,反而聚众以力击之,用命相护所运辎重,其中有箭矢五万,尤其木羽箭一万,如若不能按时抵送,前线战事又要拖延一时,不知多死多少将士。”
“今次陛下要见功臣,得公主提点,营中并做推举才得选出,便如陛下方才所说,无有后勤,无有役夫,无有百姓,无以有今日。”
比起其余行伍兵卒,这几名役夫个个干瘦矮小,又兼满面风霜,看上去同路旁田间所见任何一个农人、百姓也无多少区别。
他们听到裴雍所说,虽然脸上晒得发黑,再如何脸红也看不出颜色,可个个都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已,忍不住抬头去看赵弘。
赵弘两步向前,双手捧起一旁酒盏,一一呈送到几人面前,郑重道:“诸君义举,朝廷自有褒奖,朕也有酒水一盏,全为心中谢意,请君满饮此杯,其余话语,自在满杯之中!”
语毕,又自取一盏,与众人一饮而尽。
他个头矮矮,远远看去,同拜在地上诸人一般高低,仿佛浑然一体。
而不远处自有文武众臣将这一应尽收眼中,却是站立无言,或有眼热的,或有眼红的,或有感叹的。
至于张异、杨廷等人,面沉眼垂,全不做反应。
赵弘样样亲力亲为,不肯有半点怠慢,这一日天子郊迎自然结束得甚慢,等到所有流程走完,日头正当天中。
一众大臣热得难受,个个抱怨不绝,只是一路回返,路旁全是百姓,诸人夹道而迎,欢呼、山呼之声不绝,更有人自在屋前张灯结彩,还有捧了瓜果过来欲要相送,为巡兵同护卫拦住,又要送巡兵转送,又有人推车挑担,未必全是小贩,间或也有寻常百姓并富户一并凑钱出来犒劳三军的,虽不能真正送到军中,早把四处衬得热闹不已。
此时城外扎营处已然备下酒宴,等回得城中,宫中早设宴席,赵弘主宴,两府官员相陪,紫宸殿内外宴请将士,且不管其余人多少心思,至少此时此刻,军民一心,上下欢悦自不必提。
赵弘年龄既小,身体也弱,不敢多做饮酒,便只拿寻常清水相代,而赵明枝早已身心俱疲,只先前强自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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