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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柔 第142章

大晋同狄人断断续续打了许多年,说一句“输多赢少”都太给晋人面子,到如今连皇帝都被人抓走了,年年进供“岁币”,又连年征发徭役,半壁江山沦丧,几乎整个北面十室九空,京城也险些失守,其中多少惨烈苦痛,唯有流民才能体会。
而最惨的那一些,甚至连体会的机会也没有。
好容易今次胜了,虽这胜利来得莫名其妙——在京中百姓事后看来,除却换了帅,又在禁军里头补了点西军,好似其余地方同从前也无甚差别。
可怎么就这么轻易的胜了呢?
今日能胜,难道祖宗保佑?或是偶然得庇?还是因为狄人死了首领,内部争权夺势,使得前军无心再战?或是当真那西军这般厉害?裴雍这般得力?
就这许多可能,自是众说纷纭。
近日因清理汴河,又由许多大小货船出出入入,挨着一处大码头的保康门瓦子便一下子热闹起来。原本几间都快开不下去的面馆、食肆都一下子火爆起来,更引得不少生意人挑担推车来做买卖。
这会天色渐晚,在码头搬搬扛扛了一天的漕工、劳力都停了手头活计,也懒得回去,或就地吃自带的干粮,或有手松些的,走出那码头,就近寻吃的,聚集在街头巷尾,有些吃面的见四处都满了,干脆连桌子椅子都不要等,得了熟面,捧碗蹲在地上便呼噜呼噜吸嗦起面条起来。
打了胜战,又有狄人准备议和,城中的氛围一下子就没有了那么紧张,空闲之余,又兼最近做工价钱实在是好,比起从前,寻常劳力的日结工钱都翻了近一倍,至于有经验的漕工更是翻了三倍不止。
口袋里头多了百来个铜板碰来撞去叮当响的,听这声音谁人能不高兴?自然也有了心情摆起龙门阵来,说起近日事情,你一言我一语,个个都要插一句嘴。
“依我看,还是去夏州那个不得老天爷心意,今次换了新皇,虽开头日子勉强些,撑这大半年的,竟是熬出了头……”
“也是狄贼杀戮太多,太恶了,恐怕也叫老天爷看不过眼。”
“从前不是总传那姓裴的节度厉害?只要问哪里安稳,人人都说要去京兆府,先还以为夸大了,今日看,好像当真是有两把刷子的。”
但这话一出,便有人狐疑问道:“我怎的听说是因为那京兆府同狄人里应外合,又给了贼人许多好处,才叫他们不打西军。”
听到这里议论,有个才端了面跟着蹲过来的男子却是忽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声嗤道:“你们懂个屁!还里应外合,给贼人好处?北面都被贼人占了多少年了?你识不识字,会不会看舆图的?!西面北面,哪里贴西平、夏州、兴庆府最近?”
他三口两口吃咽完一筷子面条,把那筷子在空中划来划去的,竟有一点子指点江山的架势。
“从西平去真定,跑马都少说要个十来天,我那舅爷在京兆府做得大营生,听说打凤翔、庆阳过去,要是快马跑日夜不休,不用三日就能到夏州,转往西平、兴庆也不过再多两日功夫罢了——你当狄人是傻的?若不是西军厉害,离得这样近,不去打凤翔、京兆府,倒是绕远去打河间真定?看看咱们年年给的岁币,都兜褡里掏得干干净净底朝天了,也不见他们哪一日不来打,京兆府要许出多少好处,才堵得了狄人的嘴巴?”
此人显摆了一回人脉,却冷不丁被边上人问道:“果然那西军如同你说的一般这样厉害,狄人离得这样近,那姓裴的节度怎么不干脆过去打杀干净了事!?”
“想得倒是挺美!京兆府同朝廷一向不对付,如今住夏州那一个在位的时候,几次叫那裴雍回京觐见,他连理都不理的,喊他去打狄人,他脑子又不是有毛病——狄人全被打死了,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若不是还想要京兆府帮着在中间隔一隔,就凭西军从前行事,老早就要拿他们开刀了——人家难道是傻的?”
此人说完,边上也有人应和起来。
“这话倒不是没道理的,从前我就听说京兆府的人野得很,几年前朝廷的转运使去得京兆府都被斩杀了,这样嚣张蛮横,若不是两下早已翻脸,怎敢去动朝廷命官,听闻还是带了旨意钦差……”
“若说同西边狄贼动手,也不是没有打过的。”有个吃完了面,正坐在地上慢慢吸水烟的老头也终于开口,“我听得人说前些年狄人其实常常贴着京兆府打秋风,只来一次败一次,后头也从凤翔抽了人驻守在彼处,连着大杀了好几回,把人都吓狠了,后头就极少去了,宁愿绕远路,经银州去真定、河间,都不愿再招惹京兆府——你们看这许多年,京兆府是不是安稳得很?”
“就是这个意思嘛!”先头那男子夹起一筷子面条,趁着晾的凉功夫,急忙又插起话来。
“那为甚从前不肯打,今次又肯打了?”也有人忍不住问道。
“皇帝都换了,而今新皇是个小的,就同个刚出蒸锅的大白炊饼一样,软和得很,还不是想怎么捏,就怎么捏?难得有个机会,京兆府手里抓着那许多兵,说话声音都比旁人响,回得京中,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官得官,做甚不来?”大家都卖苦力,说话时候也没个顾忌,更无半点避讳,对天子评头论足起来,半点不带打磕巴的。
“依我看,今次狄人打成这样,要是京城守不住,今上真个往舒州、杭州、信州跑,最后把这一大片地方全数让给狄人,便是京兆府再厉害,他一片地方夹在中间,也未必能扛得住多久罢?”
“管他什么缘故,左右这次都说亲手杀了狄贼大帅的就是那裴节度,他们当官的什么心思,当皇帝的又是什么心思,同我是没半点干系,能将狄人撵走,我就给他算个功劳,心里也记个好。”
第227章 如若
有了人起头,于是附和声四起:“听闻还是拿神臂弓射死的!好些个去送补给的都亲眼得见,前日回来了几个,到处学着说呢!”
“真个这么厉害?”
“你管他真假,横竖狄人死了败了!今次议和想来是真心的罢?得亏这回有个靠谱的领兵得了胜,只求安稳久一点才好……”
说到此节,十来个聚在一起吃面的人都突然一起住了嘴,俱有些没意思起来。
——如若当真多亏这姓裴的领兵才得了胜,那为什么不能早点子用他?大晋这些年吃过的败仗算什么?死的那样多人又算什么?被掳走的那个皇帝和无数妇孺工匠又算什么?
“我晌午间还听得个消息,也不知真假——好似说今次狄人欲要同咱们公主和亲……”
听到这话,左近人人都望了过来,个个面也不吃了,脸上露出震惊模样。
“是假的罢?”
“和什么亲?同哪个公主和亲?”
“是不是夏州里头哪个公主?”有人问道。
“夏州同兴庆府已是那样多公主、郡主、贵女了,那些都不算和亲的么?听说太上皇去了这一向,又新生了好几个儿女,有他那一支就足够了罢?怎的还没完没了的!”
“夏州的贵女……唉,俺有同村的跟着商队去过,那日子当真过得牛马也不如……”
“你也晓得那是‘太上皇’,又不是新皇,新皇只这一个姐姐,若是真和亲过去,将来再打起来,少不得多掂量掂量,再一说,生得那样好看,一旦娶了,就是人财两得,谁不会算啊?”
“这就没意思了……这一位公主进京几个月,做的事情一桩一桩数出来,实在是个有心的,今次京城能守住,她也是出了大力的,总不好才得了胜,就把功臣往火坑里送吧?”
“……你拿眼睛瞅我干嘛!我说了又不算!我也盼着是假消息哩!”
但无论众人如何讨论,宗茂的人头还是很快送入了京城。
作为狄军大帅,两次攻打京城,曾经主领过太上皇北上事情,又四处掳掠金银男女,朝中见过他的老人着实不算少。
只是已然立夏,天气渐热,又是从大名左近运回,路远颠簸,哪怕用盐厚厚腌着,又隔了牛皮纸以冰裹着,送达时也已经不太成样子。
虽如此,此人毕竟十分重要,众人大着胆子辨了又看,也不知自己看了什么,听得旁人说没有异议,自己也连忙跟着点头——左右狄人都来议和了,听闻兴庆府里头也报了丧,如若这还是假消息,那也没甚好说的了。
俘获、杀敌都是实打实的,来议和的使者也已经走到了半路。
等首级送回京中,联合各方信息,终于确认死的确实为宗茂后,一应后续事宜也终于提上台面来。
其一是军队调拨。
狄人既退,北面压力顿减,枢密院中正商议重新排布调度。
其二是前线封赏。
今次这样大胜,灭敌无算,俘虏甚众,甚至当阵射杀敌军大帅,莫说数年来,便是往前推至数十年来,都是数得上的。
然而这样大功,领兵的是为节度使裴雍,持弓射杀的也是其人,几相累加,实在叫人为难得很。
不独枢密院,便是政事堂上下,对京兆府来的这一位节度使从来都是防备、警惕大过信任的。
原本人离得远,不闹到面前也就罢了,只好装作把他当疥癣之病,可而今都踩到脸上了,便是想要装傻也不能。尤其此人居然亲身去得蔡州,短短时日就得了天子轻信,而回京之后,还未等众人应对,他便领兵北上,立下如此功劳,论起赏来,轻也不是,重也不是。
至于其三,则是狄人议和条件。
狄人使者虽未入京,但急脚替已经将消息传了回来,除先前岁币外,还要新增岁币金、银、茶、绢共计三十万两,大晋割让卫、邢州共七州县,两边再各自退兵。
除此之外,继任的首领宗骨欲要求娶当今***赵明枝,意图两国联姻,以得千秋之好。
才听得这样条件时候,赵明枝只觉得过分荒谬,并未当一回事,只忙于其他事务,将其当个笑话看。
而朝堂之上,表面一个也不去提及,只做无事发生,实际上背地里早已不知翻来覆去说过多少回。
两府中最后得知消息的,竟是正忙于调配人力重开漕、陆两运,又调拨物资平抑物价、整顿城中治安的吕贤章。
他站在都堂的一间房舍内,震惊地看着手头一份誊抄出来的清单,只觉得自己好似梦还未醒来似的,道:“狄人是疯了么?分明今次是我大晋得了胜……”
对面坐的却是匆忙回朝的御史中丞杨廷,他倒是没有多少意外的样子,道:“漫天开价,坐地还钱,兴庆府想来也知道我等不会全数答应,但打了这许多年,朝中已经不能再折腾半分了。”
他才打南边回来,领着人四处筹措钱粮,自然看到南面真正情形。
北面沦陷这大半载,今年的收成同赋税都是全无半点可能的,南下的许多流民还要靠南面的收成来养活。
可多年以来,年年北供岁币,本就到了难以支撑状态,今年这几回大仗打下来,前线吃喝都是流水一般地撒钱,那帐根本不能去看,得吓死人。
再打下去,恐怕前线还没什么进展,后头南边就要接连揭竿了。
吕贤章也在两府之中,看过太多南面奏报,又因管着京城,对每日开销究竟去到什么地步有着更直观的认知,他听得这话,也不能反驳,于是只好沉默,把那清单往后翻。
可等看到和亲、***等等词句时候,他便是再好的养气功夫,也忍不住色变道:“狄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羞辱大晋么?竟叫我朝公主和亲!”
然而堂中另外一人竟是不发一言,半晌,依旧是杨廷接道:“夏州早去了那许多公主,哪里还差这一个两个的?”
“宗骨不同其他,夏州、兴庆府中公主、郡主,另有其余贵女,虽也有同狄人结亲的,但多是寻常军官,无多少权柄在手,多数还无名无分。”他云淡风轻地道,“但今次却不同。”
杨廷开了头,一旁沉默许久,左手捧着茶盏,右手翻动手中宗卷的张异也跟着道:“宗骨本是乞木同胞兄弟,一向领兵,自乞木上位之后便帮着兄长协助统管兴庆府,上上下下也甚有名望,更要紧的是,他为人极好汉学,自小便习汉字汉语,想来对我中原也有几分亲近,如今有他接手,倒也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他这回,可是求娶……”张异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那宗骨虽有旧妻,以殿下聪明,当真去得兴庆府,定也能施展一二,更能多知狄人动向,一旦有变,朝中也好早日收到消息,以做应对。”他也不再去看那宗卷,像是单手举杯,有些手累的模样,把那茶盏又放回了桌面,复才看向吕贤章,“况且自古便有俗语,妻贤夫少祸,以殿下品貌口才,若能多劝多说,叫那宗骨日后以安安分分,两国以和为贵,岂不是好?”
“将来有了子息,我朝自当扶持,果真继位,便能保边境长久平安……”
眼见对面人语气平静,你一眼我一语的,倒像是早早就有了默契,此刻说给自己听,吕贤章无数话噎在喉咙里,许久都吐不出来。
他想要大力反驳,想要怒斥,可想到面前二人身后代表的势力,竟是叫他哑巴了一般,莫名心里想起一个人来——如若裴雍在此,又会、又能如何反应?
第228章 茶水
吕贤章不是裴雍,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但他毕竟不是蠢材,彷徨之后,见得二人尽皆望向自己,心中忽然生出不妙之感。
果然,根本不用他说话,对面张异已是意味深长地道:“志游,你是天子信臣,又极得殿下信重,今日情况,却不能袖手旁观。”
“枢密此言……是为何意?”吕贤章虽无侥幸之心,却还是眼前有些发晕,小心地问道。
“志游,和亲自古便是笼络藩狄之法,前朝也是公主就藩,才使两国安稳近百年,至于我大晋开朝之时,也有多位贵女和亲,此法既不劳民伤财,也无伤大局。”张异言语间极是义正辞严,“只可惜天子年幼,尚不能十分明辨,又只一个亲姐,必然不愿答应,但家国天下,孰轻孰重?”
“陛下是为天子,下官虽也侥幸得了今日职位,其实不过一新进,说话、行事,俱无诸位上官分量……”吕贤章心口发苦,却是勉强应道。
他近日当真忙得焦头烂额,强撑着一口气才没有倒下,脑子转得早不如平时快,可即便是最清醒时候,打起了十分精神,也绝不可能抵得过这些个宦海浮沉多年老臣,话已是说到这个份上了,才隐隐察觉出对面老狐狸的盘算。
——什么天子信臣?
他何时又成了什么天子信臣?
莫不是叫他去劝说天子,同意叫公主和亲罢?
当今天子同公主同胞姐弟,感情深厚,若由他来出这个头,不管成是不成,一旦为天子记恨,自己将来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况且,出于本心,他当真不愿叫公主和亲,也不觉真个到了那般地步。
自己一个两个尽数躲开,难道是看自己资历浅薄,才来随意拿捏?甚至半点好处都不给,就来如此算计。
他心中难堪,一时也不知道是自己可悲,还是公主殿下可悲,实在没有力气再多跟这两位绕圈子,咽了一口唾沫,喉头却仍旧卡得厉害,只好失礼地转过头去,清了清嗓子,复才再度回头,点破道:“若是想叫下官进言,当真人微言轻,倒不如经筵时候,诸位上官一道进谏……”
杨廷摇了摇头,竟是笑道:“志游,我等并无此意。”
张异也跟着笑了起来,道:“志游,你我同在两府,朝堂如此,国势如此,自当群策群力,莫要太过多心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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