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143章
他说此处,将那茶盏重新端起喝了一口。
吕贤章犹豫不定,总觉得哪里不对,抬头看向对面几人,等着众人发话。
杨廷没有回应,而是看向张异。
后者皱了皱眉,把那茶盏放下,又拿了一旁帕子擦了擦嘴巴——也不知是因为朝中艰难,茶叶许久没有补换,又连日阴雨,库房负责保管的吏员粗心,叫这去岁的旧茶叶走了香味,还是因为这一盏茶水放置太久,已经凉了,入口竟全是苦涩,连一点回甘也无。
此时诸人商议要事,自然不能叫人进来伺候,他犹豫一下,还是暂放一边,慢吞吞地抬起头来,同吕贤章道:“志游,陛下年岁尚幼,但殿下素来深明大义,只要你我将此事点通,其实不用旁人多言,他也会晓得轻重缓急。”
“经蔡州回京一事,陛下对我等心中生有芥蒂,如若我再去进言,甚至我再露出半分劝说痕迹,必定只有坏处,全无益处,此事若由事主主动提出,又多做劝慰安抚——以公主之能,说服天子,想来不在话下。”
杨廷颔首道:“然也。”
张异一口气把话说完,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才要取茶,一时想起方才经历,口中涩味仍未消散,心中忍不住升起烦闷来,不由得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两声。
而对面的吕贤章,当真已是听得发愣了,只觉得手足都有些冷。
——叫事主主动提出……这样做法,虽说公主从来以大局为重,遇事从不推诿退让,可这样做法……
吕贤章甚至不用设身处地去想,都已经有些不寒而栗起来。
“相公。”他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提高了两分,“兴庆府偏远荒凉之地,与中原饮食、习惯全不相同,冬日严寒,水土俱难适应,殿下金枝玉叶,恐怕未必能吃这样辛苦,如若她心中生怒……”
“志游!”张异出声将他打断,“你也算是出自折子。
城中物价逐日回落,京都府衙当要快些入宫回禀才是!
——趁此机会,他不必、不当、也不能等到狄人入京,才同殿下提及此事,虽未必能有什么作用,也当叫她早做准备,以备异日。
***
吕贤章既走,剩下屋中几人,却是没有立刻离开。
眼看着其人背影将将出得门去,张异便笑着摇头道:“到底是年轻人……”
“志游是有怜香惜玉之心的。”杨廷点头道,“可毕竟国是为重——若有更好做法,难道你我又不愿做那怜香惜玉,怜老惜弱事?”
“不过此人智计有余,心计不足——你虽叫他等狄人使者进京再去进言,以他行事,恐怕等不到那一日,便要先去通气。”杨廷对道。
“正要他先去通气才好,否则狄人使者一来,若是先无准备,当今现下脾气,说不得当场便要发作。”张异叹了口气,“早些提一句,有公主劝说,总不至于失了体统。”
他正说着,才要伸手,下意识看了一眼放在桌案上的茶盏,又将那手缩了回来,“公主若去了兴庆府,其实好处极多,方才志游在此,你我也不便多说——陛下毕竟人君,不合久长于妇人之手,我看他近期行事,只顺私心,长此以往,实在难以预料……”
他其实“轻浮”二字已经含在舌尖,只到底行事谨慎,一防隔墙有耳,二防面前人,最终还是吞了回去。
杨廷看了一眼张异,没有说什么。
这一位枢密副使欲要说服天子,联合多位官员,又安排了御史台伏阁,可人算不如天算,竟是最后功败垂成,连撞柱自清以求天子认错的机会都错失了的事,两府中虽无人提起,却是个个都在背地里笑过不知几回了。
但是此人方才有一句话说的是没错的:国势如此,自当群策群力。
想到远在兴庆府那许多人,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若能趁此机会,迎回太上皇……”
“不是没有可能的。”张异也如同得到了鼓舞一般,脸上露出笑容来,“两国联姻,自没有再行扣押说法,便是一时不行,出些赎买钱,公主再说项一番……”
他说到此处,那笑容越发扩大,脸上皱纹也愈加深了起来。
“你那……说不定也能借此机会,随太上皇一并回京……”含蓄地提了一句,张异便住了口。
杨廷却是面不改色,只摇头道:“当以太上皇为要,其余再论。”
他说着也站起身来,慢慢走了出去。
而张异等对方走远,连半点身影都再看不到,才撇了撇嘴,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出来。
他手中还拿着战报,却正是裴雍送来其中一份,后头单有一份文书,附了不少人的批注,都是有关前线封赏,另有对裴雍单独奖赏的。
赢得这样漂亮,又大张旗鼓送回如此捷报,叫张异看在眼里,只高兴了不久时间,便又为后续封赏,同今后枢密院中势力划分发起愁来。
——杨廷本不在枢密院中,自然是不在意的,若非他那……还在兴庆府,正设法将人接回未果,自己这次也未必能把人团过来。
至于孙崇,此人地位稳固,又兼年迈,本来已经将退,长子、次子皆死于战事,只剩个小儿子还在外任,也不走武功之路,孙辈更是资历尚浅,对那裴雍自然也不怎的放在心上。
唯有自己有所求,才像如今劳心劳力,又束手束脚……
想到此节,张异口中越发干涩,伸手正要取茶,看到那盏冷茶,眉心一皱,忙重重打了铃。
当值的吏员急急进门行礼。
“去问问今日谁人管事,怎的送这样茶叶进来,涩嘴得很,我倒罢了,等孙平章不日回来,叫他如何好喝?”口中说着,张异把那茶盏往前一推,头也不抬,俨然一副忙碌模样。
那小吏急忙应了一声,取过茶水出了门,不多时便随着当日管事小官一道又送了一盏新茶回来、
“早间茶水实在有些次,是下官的错处。”那官员小心认错,“只是……好叫枢密知晓,近日城中样样价钱飞涨,眼下道路不同,南面新茶一时送不进来,剩得一点子去岁旧茶,偏因近日雨大,油纸、石灰也用完了……”
他认真解释了一番。
张异并不放下手中笔杆,只抬起头来笑了笑,道:“无事,眼下朝中样样缺得厉害,阵上兵卒连粮谷都未必有,我等在后,这一点子享受之物,倒也不必那样在意。”
他一副极好说话的模样,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那官员同小吏一齐出得屋舍,等走远了,前者才小声骂那小吏道:“这一位相公最为挑剔,吃茶、吃点样样都要多看一点的,你头一天来么?做事怎么这么不仔细!”
那小吏诺诺连声,却不得不再问道:“这几日实在,买不到新茶,那他那屋子……”
“今日捡我的先用着,晚间多问一句……”那官员一咬牙,“再若不行,我使人另去想办法。”
***
且不说此处“树挪死,人挪活”的张相公在此处为了一盏不合口味的茶水折腾了半日,也不晓得是否顺了气,另一厢,好容易把手头事情归总完毕的吕贤章,也终于寻了机会匆匆进宫觐见。
他将京都府衙上下要紧事情汇报妥当,又细细回答了赵明枝不少问题,眼看拖无可拖,然则宫中漏得通筛子似的,此时这垂拱殿上许多黄门、宫人,又有禁卫,外头更有等候觐见的其余官员,一桩桩,都令他心中生出许多迟疑来。
但这迟疑最后还是被压了下去。
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前方桌案后,吕贤章还是上前一步,闷声道:“殿下……臣,还有事待要禀告。”
第229章 不能
赵明枝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挥退了左右。
偏殿甚大,一时近处只有二人,不远处禁卫、黄门侍立,殿门又做大开,虽能一眼看清此处情形,但只要注意些,便不会叫人听了去。
吕贤章松了口气,抓紧时间,即刻上前行礼。
他已是打了许久腹稿,本又长于辩才,可不知为甚,当中竟是打了好几次磕绊,才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即便如此,还是有些遮遮掩掩的,许多内容不好说穿。
然而等一应交代完毕,他再抬起头来,却见赵明枝面上竟无惊愕之色,只是微微低头,似是沉思模样。
比起在蔡州时候为公主宣见,在屏风后两人对话,至于今日,已是过去数月之久。
其时吕贤章不仅没有劝言成功,反被公主一番言语说动,主动写下书信,任其西北而行,去那京兆府,若说等候消息过程中没有后悔,那又怎么可能。
但他只一个才入两府幸进,手中并无多少权柄,说话、行事也颇为优柔,更无办法。
而此时此刻,他权知京都府,朝会排班时候仅次于宰执、三司使,算得上位高权重了。
纵使如此,在面前人遇到难堪之事时候,仍旧全无办法。
吕贤章等了好一会,仍未听得赵明枝回话,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
今日赵明枝未设屏风,未戴帷帽,但面上脂粉也未施,眼下微微发青,双目中血丝清晰可见。
她脸一向就只有巴掌小,此时更是又清减几分,其中风流可怜,实难言明。
回想赵明枝一向行事,吕贤章悚然一惊,自恨之下,只怕自己今日所为,虽出自好心,最后反倒遂了张异等人打算,忙道:“臣请殿下多做权衡,莫要为狄人一言左右——前线才得大胜,议和本就顺理成章,有无和亲,谁人和亲,其实根本并非重点,只是朝野人心纷杂,难免有人趁此浑水摸鱼……”
他一咬牙,继续又道:“杨中廷——其人长子一家、两位得意门生,俱都滞于夏州……”
“张枢密本为太上皇一力简拔……”
含含糊糊说了两句,吕贤章也不愿继续做那背后告状之人,沉默几息,才又道:“殿下聪慧……北面……尚有太上皇,亦有从前宗室并朝中臣子……”
赵明枝点了点头,却是忽然问道:“如若今次果然议和,兴庆府又将太上皇送回,朝中会做如何处置?”
吕贤章应道:“太上皇早前送信归来,自是多次做过承诺,从来都说如若能回大晋,当久住云台山,或落三清观,不会回京,更毋论染指朝中政事。”
然而这话一出,本来未曾往后细想,此时便是吕贤章,心中也忽的咯噔了一下。
一个是八九岁的小儿,连朝臣都认不了几个,一个是数十年的皇帝,再如何偷懒,撞个成千上万日钟,也该晓得如何用力了,哪怕公主不和亲,难道又真个敌得过?
况且说一句直白的,若按着本人说法,本朝太祖皇帝当日被拥为帝,也非本人之意,乃是左近将领、下官“黄袍加身”。
等太上皇归来,若有大臣说天子德行不修,上书谏言而天子不受,会不会再有黄袍加“太上皇之身”事,谁也说不好。
想到这里,吕贤章的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
赵明枝也没有真的在等他答话,只道:“此事我已知悉,多谢参政提点,朝中事忙,我便不做多留了。”
从这样一句话里头实在听不出什么意思,吕贤章有心要表态,分明好口才,此时却不知当要如何说话才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殿下,还请保重自身才是。”
他顿了顿,不禁再道:“等狄人使者来到,朝中或有各色言语,却是因为众人各有计较,殿下千万不要去做理会——今次前线我军大胜,要是还要看贼人眼色,岂非可笑?”
赵明枝倒是不意外吕贤章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也知其好意,算是承了他的情,点头应道:“多谢参政提点,我已尽知了。”
见赵明枝镇定自若,吕贤章反而愈发悬吊起一颗心来,他仍有许多话语要劝,许多言语要表,更恐自身今日所为被其误会,眼下仔细品味,生怕她当面无事,回去反而往真个和亲斟酌权衡——这做法虽然大义,可于私心里说,却大违他本来意图,是急忙道:“殿下,下官今日此番进言,只为异日早做准备,并非……”